当我轻轻地说出“窈窕”这个词，总会觉得齿颊生香。一个美好的词，一滴汉语之海里晶莹的水珠。她有着玲珑有致的字型与连绵起伏的发音，就象一位真正的淑女，从远古的诗经里款款走出，浑身散发着荇菜的清香。《通释》对她的解释是这样的：美心为窈，美状为窕。当然，她远不是一句内在美与外在美的结合或秀外慧中之类的字眼所能等同，窈窕牵连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韵致：古典，纤细，轻盈，洁净，骨骼清秀，触须敏感，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新月的色泽，芭蕾的足音……比之婀娜或娉婷这样的词语，窈窕显得更脱俗、更羞涩、更少女，几乎没有一丝脂粉裙钗味。而窈又位于窕之前，窈窕偏向于一种精神的灵动的美。苏轼的前赤壁赋里有一句“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我想他未必是实指“关雎”这首诗，而是因觉察了“窈窕”二字独具的新鲜，才将之不落俗套地嵌于这篇美文中，千古之下依旧摇曳生辉。

 如果说有谁能穷尽窈窕的全部神韵，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奥黛丽·赫本。并不是因为她曾主演过一部《窈窕淑女》的电影，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是这个词最完美无暇的注解。她有着明净甜蜜的笑靥，炽热清澈的眼神，单薄而纯洁的腰肢，瘦削而高尚的肩膀。当她出现，带着男孩的中性气质，一股水果的清新扑面而来。只有在她身上，平民的朴素与王室的优雅才如此相得益彰——这真是一种罕见的美质，它似乎从不咄咄逼人地刺激你的感官，而是直接触摸到你隐秘敏感的精神部位。“美羽化成了一种美德。”是的，真正的美令人敬畏。如同荷马形容海伦的一句诗：“她走了进来，老人们肃然起敬。”而这天使还嫌自己降落尘世不够深，她总是到那底处黑暗处去，将火烈似金、婉顺如银的笑容带给索马里、卢旺达或埃塞俄比亚的孩子们，让这些被战争与饥荒蹂躏的孩子拥有一点点做梦的权利。美心为窈，美状为窕，这轻盈的天使是上帝对人世的一个鼓舞，人们对她怀着亲切的感激，连男人们也收起了亵渎的目光，惊呼：“天！她真叫人幸福！”把这至高的赞誉献给了她，而把漂亮、迷人、性感这样的语汇给了玛丽莲·梦露，以致后者一生都在这些轻薄暧昧的锁链里挣扎。

 只是现在，天使已飞离人间，窈窕也成了一个被庸俗化的字眼。她频繁地出现在某些减肥广告里，或作为一个廉价的形容词，用于任何一个不算丰满的女人身上。她优美的本质被风干了，只剩下一副形销骨立的外壳，或简化成一握楚王所好的细腰，迎合着这些楚王的后继者们的目光和以这目光为中轴的社会风尚。

 一个美性的词的沦丧会令诗人痛惜，如同眼见着少女的雪质遭玷污一样。那个维护女性的纯净至极端的顾城，曾经因重新发现了“兰若”这个词而欣喜若狂，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被滥用，她还待字闺中，她依然肌理细腻，吐气如兰，她散发着女子天然的妩媚和深林植物的芬芳。

 别以为我只是在咬文嚼字。世界纷纭缭乱，时尚光怪陆离，女人们总是迷失方向。守护一个词，就等于守护一种理想。

                                         陆英